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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台]史书之外 上

And history books forgot about us
史册将我们遗忘
And the Bible didn't mention us
圣经也没有记载
Not even once
只字未提


BGM:Regina Spektor - Samson


明台摘下眼镜,好细细读这封信。信是那人在上海写的,托了关系送到苏州,再经过张月印,这才辗转到他手上。这四年里,他时不时会收到一两封这样的来信,内容无关痛痒,那些真正要说的、必须知道的,一句也无。明诚将它乔装成寄给某个远亲的问候信,落笔连名字都语焉不详。明台收到这样的信,感觉就像是当年刚回到上海,等从不露面的上峰毒蛇跟他单线联络。想来这些信,明诚肯定也是在大哥的默许下寄来的。大哥就像是个皇帝,明台想,可皇帝也有算错的时候。事到如今,明台已不能再用单纯的心态去看待他的两位哥哥,曾经的敬也好畏也好,宠也罢纵也罢,都在这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时代狂澜中,化作历史千万朵浪潮中毫不起眼的一滴。

信里先是问候了明台的身体,上言加餐饭,下言添件衣。说家里明先生将要离职,自己亦在着手转任新工作。明家今年业绩也不好,全靠明堂表兄帮衬,上次他求他办的事怕是办不成了。活脱脱一个死了长姐、家业衰败仕途不顺的落魄人样。

明台读完,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明诚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谁能看透。姓崔的什么时候求他办过事?崔某本人怎么不记得。是,他幼时确实求他办过许多事,砸核桃、烫衣服、教课业、挡责骂。最卑微的一次,他求他爱他。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明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明台自己也不差。苏联与长沙的军校因为所处环境不同、入学时局势已然变更,关于课程的设置有所改动,教学方法更是风格迥异,前者是老大哥式的学院派严谨,后者则更偏重于真刀真枪的实战。但不管是怎样的老师,严苛温和还是剑走偏锋,头顶金发抑或是黑发,都毫无保留地教会给他们如何蒙着眼在十秒内组装好枪械、传授不露痕迹地窃取情报的三十四种方法、讲演当机立断扣动扳机需要的力度大小同决心程度,关系特别好的往往还会附送一两句人生箴言,譬如“不要相信任何人。”

明台是王天风毕生为之骄傲的学子,明诚亦是他那届伏龙芝里最顶尖的毕业生。他们学得很好,履历上皆是全优通过,可履历上不会为这些事评定品级——该如何对朝夕相处的家人撒谎、如何在失去最亲的人后继续生活。他们三兄弟,都是无师自成。可笑的是明诚信中写的这些事极有分寸,一问便知的大事上从不说谎,琐事则既无从查证,又让人觉得就算查出来是假的又怎么样呢。明台第一次收到信的时候,恨不得即刻飞回上海,揪起明诚的领子,当面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怎么知道里面哪些是你要对我说的,哪些是蒙混检查关卡的?

明台本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又发现其实还是可以说的。像这洋洋洒洒的两页纸,绕过了二十年来的所有堑渊,说了那么多等于没说。原来,只要佯装无事就可以了。

他摩挲着干透了的字迹,一折一撇,熟悉的提勾转顿。小时候明诚还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他们二人的名字。明诚启蒙晚,但好歹比明台大上几岁,对手的掌控力要比他好得多。本来明楼根本不指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写出多端正的字,偏偏明台不信邪,吵着一定会把那复杂的台字写好。明诚闹不过他,只好从背后小心环住那人,手把手地带他写。写的时候明诚临时存了个坏心眼,原先说好的是写明台的名字,结果他却在第一个明字后面写了诚,气得小家伙当场就想摔笔。明诚牢牢扣着他,覆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弹,又领他写了一个明台。谁知刚一松手,明台就挥笔把上面的明诚二字涂掉了。

那一刻明诚确是感到了一股天真的恶意。那股恶意来得如此迅猛,直让他回想起母亲第一次虐待他时那种不知所措的心境——不是愤懑,而是不可置信的受伤,被至亲至爱之人轻易地狠戳中软肋,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插心脏。他僵在那里。在他怀里的明台艰难地扭过身子去看他,被他的表情吓到,差点哭出来,抓起笔一连写了五六个明诚,一边写一边软软地唤道:“阿诚哥阿诚哥,阿诚哥你别生气好不好,明台错了,明台现在好好写你的名字。明诚,明诚,明诚……”明诚忽然又什么心思都没了。

于是明台的字和明诚还是有点像的,尤其是在不刻意改变字体的情况下,那些停顿转笔,简直如出一辙。字迹,总是一个安慰,明台身边保留的明诚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身无长物,抹了把止不住的眼泪,将满载军火的列车押送去了战争根据地。他是从组织安排的转移路线上逃出来的,只拿了把枪就闯到了火车站,留在车上的轻便行李还是锦云帮他送到了北平。行李里有装着他母亲画像的穿了弹孔的怀表,有大哥在刺杀明楼座驾任务前夜送他的伯爵表,有王天风死后留给他的旧腕表,有明诚从曼丽身上为他捡回来的婚纱照,还有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们明家四姐弟在阿尔卑斯山脉下科莫湖边拍下的合影。

明台拔出钢笔,铺开一张红色八栏信纸,准备给明诚回信。他从不写日记,所有想说的都写在给明诚的信里。这还是近两年才开始动笔的。刚到北平的时候,他活得提心吊胆,不敢留下任何可能被追查的证据。后来他逐渐退离一线,也慢慢习惯了这个与上海截然不同的城市。连明诚都敢在新政府的重重监视下给他写信,他又有何惧。

你喋喋不休地向我展示生活的艰辛折煞灵魂的光芒,也不管我想听不想听,我就跟你高谈阔论天气道德与哲学艺术,人文思想流淌在塞纳河畔,热情欢畅的欧罗巴女郎。在法国的日子,那些快活的茶话会,他们望进对方的眼中,口吐优雅的小舌音,念出阿波利奈尔的诗句,如情人间的低语。明台怀着嘲弄的心情,写下第一封回信。你正如一个垂暮老人,脊背佝偻,而我便是骄阳,拒绝被生活磨去棱角,折断双翼。他发泄完后,又觉得无比挫败。明诚对他的期许他不是不知道,明台从他最肆意妄为的冒险中体会到对方自暗处扫过来克制的欣赏眼神,炽热如火舌舔舐而过。

安德烈·纪德在他的散文集《地粮》里说,我爱你是因为你与我不同。明台感到自己被爱着,看到对方明亮如星辰的眼中闪耀如钻石的自己。如果说大姐是希望他成家立业,大哥是希望他成熟懂事,明诚则一直希望他永远保持原样。他现在不正中了明诚的下怀,他的不成熟反倒合了明诚的心意。

不过话说回来,他中没中下怀,明诚也不会知道。因为这些信,一封都没寄出去。

能寄到哪儿呢?明公馆还能被称作家吗?又或者寄到新政府办公厅的秘书处?重点是,明台压根儿也没想过要寄出去。

所以他只是将这些来自南方的信件一封封收好,工工整整地堆在抽屉里,旁边另摞起一叠起码两倍高的回信。原来他写了这么多,试图用千丈尺素万札鱼雁掩盖掉一句话,只是想问问明诚,你是不是想我了。

 

明台想念上海。他在巴黎的时候不思乡,在长沙的时候不思乡,只因思乡思的从来不是乡,而是乡里的人。明诚在巴黎求学而他留在上海的时候,他向往巴黎;明诚去了莫斯科,他便很想一睹红场上的风光。但北平不一样,身在北平的他已成了一只流离之羊,彻彻底底地无家可归。明台在火车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站台上那个穿着蓝大衣,垮下肩也对着他抽泣的人了。明诚在那刻脆弱得令人难以置信,露出了一直深藏的柔软内核,他望着明台,仿佛自己的世界随着汽笛声渐远也一瞬死去。

思乡不讲逻辑,它使人忽略客观事实,梦里上海满街的青绿色梧桐叶沙沙作响,年纪小一点的他左手牵着大姐,右手牵着大哥,年纪大一点的话则抱着阿诚哥精瘦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走过、穿过、无数次经过那条林荫道。但实际上明台哪里分辨得出不同地方树叶的声响呢。

北平,它没上海那么摩登,也许是天空高远的缘故,胡同给人的感觉也不如弄堂那么逼仄。入夜后飞檐斗拱静默一片,杨树国槐像是深山老妖枯瘦的四肢,琉璃瓦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整个城犹若一只伏候的困兽。重庆、延安、南京,三方忙着明里暗里厮杀,放在北平的目光就相对较少,但它的重要性迟早会凸显,只是这座古都尚未做好粉墨登场的准备。然而南京,呵,与侵略者同流合污的傀儡政府行将就木。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欧陆已经偃旗息鼓,那堵倾颓的墙只差临门一脚。日本当日偷袭珍珠港时就该知道,美利坚决不会善罢甘休,等一道正在路上的雷吧。

八月六九,广岛长崎遭受宛如神话中的末日灭顶。

八月十五,一封删电响彻神州大地。[1]

那天下午,明台被张月印叫到通讯室,接到了阔别已久之人的电话。张月印说,眼镜蛇来电。明台迟疑地接过电话,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人面对未知总是会恐惧的,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很难猜出这通电话究竟是喜是忧。张月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为他带上了门,这便让他那股不详的预感更甚了。

“明台。”到底还是那边先出了声,声音却不是明楼,让明台差点摔了电话。周围明明没有旁的人在听,一切窃听装置都处于关闭状态,明台却感觉比刚入军校时在王天风威胁的注视下、郭骑云手忙脚乱地在黑板上给他写提示的那通电话还要如芒在背。他内心尖叫着几乎想要挂断电话,随即却发现自己的手将听筒握得是那么紧。明诚的嗓音低且压抑,仅仅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让他丢盔弃甲。

他们之间相距一千公里,呼吸声隔着电话线此起彼伏,脸贴着冷冰冰的金属听筒,如同温热的额头相抵,可闻鼻息。明台听着明诚平静的呼吸,也跟着放缓自己的心跳。时间肉眼可见地延长至凝固,一时除了呼吸声再没别的话。

明台想找回属于昔日的自己那不识愁的语调,又想到阿诚哥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欢快还是假装的轻松,他自以为演得滴水不漏,其实早已破绽百出。于是明台选择了最轻车熟路的开头,“喂,阿诚哥。”

冻结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不,时间仿佛倒退了,无论是打电话的人,还是那声拖长了的“喂”,都同当年是一样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一切都是一样的。

“抗战胜利了。”明诚一字一句地说。

“抗战胜利了。”明台僵硬地重复。

他不是在这刻才知道这个消息,全国人民都狂喜了一个白日,普天同庆,奔走相告,明台仿佛能听到遥远的蔓延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哭大笑。北平城内的日本武装还未解除,然而膏药旗已经被人降下。城内滞闷的空气维持着表面的宁静,巷子里妇人聚在一起悄声细语,不太声张,却让消息传得比以往任何腌臜的谣言还要快。如溜过一缕夏日燥热的风,微巧又挠人,轻轻扬起散落在街头的地下报社赶印出的小报。

可明诚这话并不单纯是一句通报,它是一句鼓励,对他们暗无天日的伪装工作的肯定,同他们以报国为信仰的共勉,也是一句承诺。

明台不知道的是,明诚曾对大姐说,总有一天,当我们都可以卸下伪装时,这个家还是能团圆的。当时明台不在明镜身边,明楼还在政府大楼里上班,大姐亲昵地挽着他的阿诚哥在后院草坪上散步,嘴里还念叨着替那人张罗婚事。大姐总是爱操这心的,长姐如母,她为了弟弟们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姻缘,因此对他们仨的婚恋也格外上心。无论时局多么困难,她都希望他们能找到携手一生的女性,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受人祝福的一对。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有那么一两秒,明台会怀疑,他真的还有享受世俗幸福的权利吗?“把一切都献给党”,他在拿起枪,戴上军徽的那刻,就不再是普通人了。他甚至不是明面上浴血奋斗的战士,那样至少会有心地善良的姑娘为他的青山忠骨落泪,会有世人在看到他的讣告时为他悼念,他的脊梁骨可以挺直到落地那刻。他成了社会暗面的非人、敌人背后的毒蝎,同时也失去了常人轻松就能拥有的东西。

他不想欺瞒那个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他唯一愿意终身相伴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个人对他知根知底,能够接受他的所有面孔,以及脱掉层层假面后,最初的那个自己。那个人从前一直在他身边,以后也会继续在他心里。纵然有段时间,明台觉得他们咫尺天涯,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阿诚哥还是给他夹鸡腿,可他不再看懂对方,料想对方看自己也是如此。但他们最终还是会坦然相对,放下所有防备,灵魂赤裸裸的、如同刚从破开羊水的子宫中获得新生般赤裸裸地,相对。

那句团圆的空话,在那时听起来还有几分可信。彼时大家都还存有希望的火苗,觉得未来肯定是光明的美好的。中国要有一阵从来没刮过的东风,这股风会很强劲、很凛冽,冷得厉害。很多人会受不住的,但我们的祖国一定可以抵御住这迅猛的风,而我们明家人,也绝不会被这风吹散——等到风暴过去,只要还活着,总会再见面的。也许我们永远不能以真面目立于阳光下,但至少我们能以真面目站在家人身旁。这就是明诚那句话的含义,明台没有亲耳听到他这么说出口,却也知道这是他们一家人共同的祈愿。

可是明镜,他的大姐,被这阵风吹倒了。

抗战胜利了,这是明诚给他的承诺。可明台不是瞎子,这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马上就要开始。此诺遥遥无期,他只想知道此后岁月漫长,可以凭何慰藉。

“上海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家里的衣服干不了,我让阿香帮我们用火烤。”明诚又开始和他在信里一样了。明台皱眉,语不投机半句多,他不愿去接这句话。他忽然反应过来他气的是明诚只顾一味地说自己的事,不再过问他的生活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阿诚哥叮嘱他、照拂他,替他忧心、替他安排。他受得太天经地义,索取无度。

明诚见他久没有反应,也有点尴尬,说:“你跟大哥讲几句吧。”

“哦,好……”明台听到那边有开门的声音,话筒转到另一个人手中。

“喂,明台?”明楼接过了电话。

“大哥,”明台应得很快,大哥的声音听起来老了很多,他突然悲伤起来,“阿诚哥说上海今天在下雨。”

电话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明楼冷漠的回应,“别傻了,黄梅季下雨很正常。”

明楼的话戳破了他的假面,明台意识到他无法再忍受明诚不在他身边。自幼时与明诚相识,他从没同他离分过那么长时间。思念如同得了瘟疫的树木,疯了似地滋长。他忍不住开口,“能不能让阿诚哥来北平?”

说完他便知道自己冲动了,无论是出于现实的考量还是情感的桎梏,这都是不可能的事。

明楼却像是不惊讶他会这么问,气定神闲地说:“好吧,我把他还给你。”

明台急匆匆地只欲收回刚才那句话,听到明楼的回答愣了一下,更没细想明楼那看似平淡的语调背后隐藏的深意,懵然吐出一个字:“啊?”

“啊什么啊,”明楼笑骂,又保证道:“我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的。”明楼的保证一向很有分量,只听他乍地提高音量喊了一声“阿诚!”

听筒被搁到了桌上,明台听到明诚远远地应了一句“诶!”他笑了一下,明诚在他们家的身份说起来还是挺尴尬的,也常被外人诟病,可他们自家人相处起来却觉得毫无问题。

“小祖宗要你去北平,你去不去?”明楼说。

明台在这边紧张地听着,明诚却迟迟不说话,他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听筒被拿起,是明诚认真地问他:“明台,你当真想我过去?”

明台也用从未这么认真过的语气回答道:“想的。”

“那好,我明日便过去陪你。”

明台又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住在东中胡同二号,是内七区的,”明诚低低地笑起来,震得明台胸腔一阵酸胀,又一阵蜷缩,他语无伦次起来,“诶阿诚哥要不这样,我到时还是去火车站接你吧!”

“好。”

 

 

明台穿着淄帛色长衫,带着顶圆顶硬礼帽,出现在前门火车站。他很久没有碰西装了,那些量身剪裁专人定做的上等品,一件可以顶别家半月的吃穿度用;杂志上时髦的款式,阿诚哥清楚该去哪里订这些尖货儿。明台在法国学会了搭配,什么时候用宽领带,什么时候用窄领带,什么时候该用方巾,什么时候改戴领结——一般人难以驾驭的花俏印花,他也能手到擒来。回想起那段日子,风流潇洒,整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没有谁不知道他明家小少爷的。那花花公子的形象,也为他的谍报工作打了很多掩护。

在上海,他也曾为了任务做这般文绉绉的打扮,那时他还不习惯这不利索的縕袍,戴着那帽子总担心它往下掉。可近几年来,长衫已俨然成了他的日常着装,还配一副无甚作用权当装饰的黑框眼镜。明台自己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是那么回事儿,镜子里的人文质彬彬,儒雅谦和,都快看不见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少年的影子了。他不再参加酒会,剧院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便热情地巴结上去,也没有人会在路上因为他与众不同而频频回首。在北平,没有故交,没有旧友,过去所有的牵连被一刀斩断,他崭新新、懵懵懂,独自迎接每天的朝阳。如何撒娇,如何调情,如何为女士变出一支鲜艳的红瑰,那恍然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火车站这种交通枢纽,自存在以来,便一直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聚集之地。战时飞机紧缺,且大都被军方征用,就算是有钱也很难搞到一个席位,于是无论平民富豪,都将火车作为主要的出行工具。有人离家行,有人归故里,有人寻亲来,有人奔逃去。整个火车站嘈嘈然,候车室坐得满满当当,站着等的人也不少。明台抬手看了看表,又对了下车站的挂钟,自己的表要快个半圈。

抗战期间,鬼子炸毁了很多铁道,出于战略,也有国人自毁的情况。平沪之间的通车被迫中断,现在若想从上海到北平,需先走水路到天津,再由天津转坐火车,统共四五十个小时,出发了要隔两天才到。车站的乘务员拿着喇叭扯着嗓子通报,阿诚哥乘的那趟列车到了,明台赶紧打起精神。大堂内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伸长颈子急切地朝出站口张望,也有人图方便,直接举了板子,上面写好了公社和接待员的名字的。

开始有人提着行李走出来,经过列车一路颠簸,车上下来的人大多数都有几分狼狈萎靡,或是来不及梳洗的红男绿女,或是本来就衣衫褴褛。大堂里一时间踵接肩摩,身边有恋人亲吻、家人拥抱、有哥哥接过弟弟手上的箱子。明台被人擦肩撞了一下。间谍经历带给他的影响就是对这种事情的极度敏感,他就曾这样“不小心”撞过许多目标人物。可他今日出门并没带任何值得被摸走的东西,所以他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放在袖中的券币。明台继续盯着出站口,分出点闲心想,明诚会穿什么衣服出现?

他还认得出明诚吗?

明台又担心明诚会不会已经走过了,虽然他一直都在留神观察,但他不那么自信,于是他掉头扫视了一圈。青春期以后他猛得窜高,到了十七岁已经比阿诚哥高上那么一点了,但是他有点习惯性驼背,大哥每次见了都要敲他的脊背。他这身高就算到了人普遍比较高大的北方,也依然是少数,他可以看见很多人的头顶。以前他很确定,自己能从一百个背影中找到属于阿诚哥的那个,现在则不然了。那阿诚哥能找到他吗?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那样,从深深灌木丛间、漆漆黑衣柜里找到他吗?明台站在热闹的人群中,毫无违和地融入了进去,他如今变得如此平凡。也不能了吧,他想。

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人流中站定的明诚,离他几米远,注视着他,显然是在他看到他之前便发现了他的。明诚只是站在那里,便与众不同,甚至无需他费力去辨别寻找。他看起来疲惫又安然,风尘仆仆,怀着生活的镇石,越过生活的河流。明台就知道,明诚全然不是他在信中表现出来的那个麻木不仁的样子。

明台定在那里,不知是在等明诚走过来,还是在等自己走过去。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不是说他没有努力去争取过,他追逐明诚那么多年,也曾义无反顾地表白。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到了最后还是被动。明诚没有拒绝他、明诚从小就对他有求必应,可他们却在一条看不见的界限前止步,像西王母的宝钗划开的一道银湾,他们处在两端,隔岸相望。

明台在他持久的少年时期确认了他们相爱的事实。明诚带给他欢愉,也带给他痛苦,那些感觉十分真实具体,他体验了爱能给人的最好和最坏,所以他从不质疑爱的存在。明诚对他的宠溺不曾使它倦怠,他们双方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拉开彼此的距离,这距离也没有削弱它,时间没能消磨它。

直到现在,他知道了王天风的计划,知道了明楼的身份,他看清了过去几年里所有模糊的东西。明诚派人去军校救他,带他去海军俱乐部,夜里给他送宵夜时漫不经心的指点,担心他为他捡了表,不惜在大街上枪杀桂姨——明诚在上海为他做的一切,之前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些,现在更是明了。他读懂了明诚的眼神里欲语还休的担忧,恼火,和疼惜。在那样的目光中,他有时会怄气,因为他又变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长不大,还到处惹麻烦。可明诚也尊重他,将他以平等的成年人看待,相信他的能力,把他当作战友。

对,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为的是同一个目标,任凭未来局势如何倾覆,都不至于从心与原则上倒戈相向。明台和明诚,都可以为了国家慷然赴死、为信仰献出生命,他们可以为千万人的明天隐姓埋名、苟且地活下去,也可以为了心中大义下一刻便吞下刀片、绝不犹豫。

只是人生苦短,去日苦多,莫要再蹉跎。

他们同时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迈出去,便不再着急了。十岁那年明楼带明诚与明台去过云南怒江上的铁索横桥,明台像只脱笼的野兔,奋勇当先,哐哐啷啷地跑上桥,丝毫不惧底下湍急的流水,将索桥左右摇晃,还一边转身向无可奈何地叹气的大哥笑。明诚配合他,装出很怕很怕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现在明台走向明诚,脚步不急不缓,明诚也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一步步似踏在广袤无垠四下无人的坚实旷野,也似踩在悬在云中的钢丝上,不偏不倚。

一步一步,不早不晚。

明台想,这是我们之间的锁链,从未断裂。

 

明诚拎着一个棕黑色的手提箱,牛皮包角,正常大小,东西少得可怜。若是不知道的,可能只当这人是来北平出趟短差。他们兄弟三人分别去的法国,到了明台临行前夕准备行囊的时候,只剩他一人。他那时还小,不懂得取舍,加上大姐担心他到那边照顾不好自己,衣服食物大包小包地塞了几个行李箱,托运过去。他先去了明楼的住所,一进门就找到了采光最好,看起来也最舒适的那张单座沙发。他与明诚两个人一个窝在沙发里,一个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姿态很是闲散。明台心安理得地吃阿诚哥剥好了喂到他嘴边的橘子,一起听大哥给大姐打越洋电话报平安。[2]

大哥说:“大姐,其实你真不用给他带这么多东西……”

明镜语速飞快,“哎呀,这不是怕明台初来乍到不习惯嘛!”

明台到了这儿才发现,确实是什么都买得到的,可反正箱子是大哥提上来的,他才不管这么多呢。他看着大哥朝着虚空中的大姐鞠躬弯腰的背影、连声诺诺的样子,一不小心咬到递橘子的明诚的指尖。橘肉的汁液在唇间绽开,明诚轻轻“嘶”了一声。阿诚哥的手凉凉的咸咸的,被咬到了也没有马上抽出去,而是滞留了一会儿——那大概是十分之一秒,还是两秒,这个无从计算——才移开甩了甩,半开玩笑说:“小少爷,你属狗啊?”

明台凑到他耳边,颇有点恶狠狠地说:“阿诚哥,我属羊!”

明镜在那边说了一席话,明台听得模模糊糊,不过他可以脑内补全。大姐应该会这样说:“你啊,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要不是我放不下国内的事,才不愿意把明台交给你呢。”

当然,这是从明楼的回答推断出的:“这边有阿诚呢,你不放心我,难道还担心他照顾不好明台?”

“呿”,明台呛了一句,也没敢大声说,又挨过去问明诚,“还是你照顾我啊?”

明诚也跟着往他那边靠,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低头说:“那是,你是我们家的小宝贝嘛。”

 

不懂得取舍,和太懂得取舍,是两个极端。不到最后一刻,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分岔路做出什么选择。欲刺杀明楼却杀了南田洋子的那夜,他们吃着明台煮的清汤挂面,不可避免地谈到这个话题。纵令明楼换位而处,毒蛇也不知是否能狠下心来按照军令刺杀养育他多年的兄长。过了那个时间点,哪怕只是一刻钟的差别,也许选择都会不一样。这个议题太过深奥,明台再吃不下饭,明诚则心疼他,出声责怪挑起话题的明楼。

但人是应当时常问问自己,若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秒,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一件一件,将不重要的事剔除,过程伴随着悔恨苦痛,血淋淋堪比凌迟,剩下的,才是不可或缺的。明台不去想,将三十年的人生浓缩成一个只手便能拿起的行李箱,是怎样一种感受。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个箱子,也怕它太沉重。

明诚侧身,堪堪避过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我是你哥。”

明诚坚决不肯让明台帮他提行李,明台空着手反而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现在正处于一种莫名奇妙的、同时混杂着世间最熟稔和最陌生的感觉的尴尬之中。他急贸贸地往前走,快了半步又徒然放慢落后明诚半步,就是不肯与他并肩。

北平的人力车分两种,一种单人座,一种双人座,但算下来价格并不差很多。出了火车站的主路上,惯常有十来辆车排着队候着。车夫们杀进腰,大热天的号坎儿也不穿,都袒着上身,肩上搭着一条汗渍斑驳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巾。明台犹豫地停下脚步,却看明诚毫不迟疑地登上了一架双人的,放下行李,从座上挑眉看他,“还愣着干什么,说地址啊。”

明台不坐倒显得生分了,他也登了上去,还未待他坐稳,车夫便将车抬了起来。

“坐好了您呐!”

膝盖与膝盖紧紧挨着,热量在身体的缝隙间蒸腾,明台顿时感觉北平的太阳实在是太晒了。他一路上想东想西,从阿诚哥怎么会从上海过来、到阿诚哥居然真的在我身边了,从要带阿诚哥去北平哪里玩儿、到阿诚哥吃不吃得惯这里的食物,思绪连起来可绕着护城河奔腾三圈,就是没想起正事儿。

正事就是在进了四合院,和张月印碰了面,又带着明诚看了一圈房间,期间还被明诚打趣这么整洁昨晚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收拾后,才发现床只有一张。

明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明台臊得直想撞墙。

“你别说话!”明台都不敢抬眼看他。

“我还没什么都没说呢,小少爷。”

“那你也别笑!”

“本来没打算笑……”这人现在光是声音都飘出笑意了,明台无奈地看着他眼角漾起温柔的笑纹,觉得自己才是二人中年长的那个。明诚的笑有很多种,上班时用的、弧度无可挑剔眼神却冷着,给敌人看的、自信而有侵略性的笑。只有每次真正被有趣的事儿逗乐的笑,会让他显得特别年轻。他们都有一套只对最亲近的人的展现的神情,明台对此不陌生,明诚从不吝于对他表露,只是他也太久没见到这么生动的、仿佛有朵花簪在明诚唇边的笑容了。

他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将头埋进明诚肩窝里,有些含羞又有点郁闷地解释:“我找过木工了,可老王说至少得五天才能给我做好。”

明诚搂住他,一下下轻轻拍打他的背,安抚道:“没事儿,今晚我先跟你一块儿睡。”

明台倒是听出来了,明诚语气里分明是“反正我们又不是没睡过”。他踹了明诚一脚,想这人怎么就这么促狭呢。

明诚压根儿就不痛,偏生还附在明台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哎哟轻点儿,我的小祖宗。”

 

愈是往北的地方,四季来得愈是分明。北平夏季白日稍长,暮色却降临得很快,还未待人看清南边天际绚丽的云彩,星子就挂了上来。明台上午去前门接了明诚,花的时间比预想中长,便没去成东安市场。晚饭随便做了盆面条,加了从张月印那儿摸的两个鸡蛋,漂在清汤中,卖相不太好,但在昏黄灯光下还是很有家的感觉,浮油与葱花,朴质而素素。也许是因为对面坐了个人的缘故。味道倒是不错的,他和明诚都将碗里的份吃得一干二净。

到了睡觉的时候,尴尬的就是明诚了。明台赶他先去卧室,自己到门外看了一圈,该收的收了,该栓的栓了,这才熄了灯回房。明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按往常的习惯占了左半边位,就那么听着外边细碎的声音,在脑海中模拟出明台的动作。他一直侧耳倾听,可明台的脚步轻巧得像只猫儿,摸黑爬上床来,还是将明诚吓了一跳。说是吓了一跳,其实表现出来顶多也就是身体僵了一秒。明台未说话,在他旁边躺下,与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明诚却能感觉到明台舒展开身子在棉麻床单上划出的褶皱。先前一直充盈在这间房子里所有角落的某种气息,组成了他对明台这几年过的是哪种生活的印象。那气息霎时间浓郁起来,从明台温热的躯体发出,辐射开来。明诚在这样熟悉的气息中,解甲宽衣,心境淡然。

夜晚太安静,墙上唯一一扇小窗高高的,被拉上了深色的布帘。月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溜进房中,投下一片斜形的亮影。明诚就借着这光看明台的背影,夏日炎炎,只需盖一张单薄的毛巾被,明台侧身的曲线如山峦,不曼妙,倒平和,随着微弱的呼吸声稍起稍伏。

他没有睡。明诚知道他没有睡,他们太熟悉彼此,多少次他将他从冬日暖烘烘的被窝里拉起,连哄带骗,拿自己冰凉的手去触他肚子上温热的软肉。他也知道少年有次以为他还在沉梦中,仰起头去亲他的眼睛——那样子虔诚得就如同自己在无数个天色未明的清晨细数起对方轻颤的眼睫毛——亲完以后缩回他怀里,阖眼装作未曾醒来。他更知道自四零年回家后,他们便分床而居,自己在明台不再偷偷摸进他房里的那些夜里,悄悄走进小少爷的卧室探看。那时明台彻夜地睡不着,凝望着天花板,明诚推门走进,在墙角默立,安静地陪他度过这漫长黑夜里微不足道的一分钟,复又关门轻轻离去。

明诚乐于不去拆穿他,乐于装聋作哑。

明台背对着明诚,问:“阿诚哥,我大哥是怎么同意放你来的?”

“我求他的。”

明台转了过来,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撇撇嘴道:“你又敷衍我。”明诚是什么人啊,亲口对他说报国是信仰的人。除了报国,还要以家为重。明台暗想,都不知道明诚心里把儿女情长排到多少位后了。

明诚也侧过身,揉了揉他的头发,柔软得像是小虉草。他将明台拉入怀中,胸膛贴着胸膛,脉搏瞬间放大了无穷倍,由心腔向颈后传递,轰轰烈响。明台顺从地缠上他,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

明诚轻声说:“是真的。”

 

新政府办公厅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纵负有汉奸的名声,谁又不是被利益驱使?有的是看不清未来绝望的庸人,想要谋口饭吃。家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能让他们付起房租的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无关紧要。鬼子在北平发放混合面儿,吃死了多少孩童,宁愿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的,大都还是底层老百姓。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何时才是头?

明楼挽起袖子开了一瓶红酒,明诚眼尖地看出那是汪曼春前几年送给他的。明长官给两人各倒了半杯,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明诚走过去与他并肩,也看向窗外。窗外石灰色的视野阻绝,看不到更远方。在政府无温度的西式建筑面前渺小的行人,一无所有,一切乌有,什么都看不到。

明楼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晃动酒杯,问明诚:“你实话跟我说,你畏惧死亡吗?”

明诚抿了一口酒,喉间一股回味悠长的苦醇,静静回答:“并不怎么害怕。和我如今这样活着相比。”

“但你确实有所爱之人。”明楼陈述道。

“是的。”明诚坦然地承认,在大哥面前掩饰没有半点必要。“但是,我与那人在现实中结合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因此,即便我在这里死去,我所失去的,也无限趋近于零。”

明楼点点头,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不知又在思量什么。明诚稍稍屈了屈身,将未喝完的酒杯置于桌上,退了出去。他今天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只是我从心底深深渴求他的事实。

 

明诚将下巴抵在明台的发间,在心里说,大哥听见我未言的诉求了。


[1] 据电报韵目代日表,十五号为删电。

[2] 历史上那时还没有越洋电话,此处仅为情节需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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